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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皮匠的另類經濟之旅—墨西哥、阿根廷的「人」與「貨幣」

 文/林奎妙

 

照片 007   

2008年底,在朋友允岡、小塔協力分工下,我以「社區貨幣」的主題向客委會申請了「築夢計畫」經費。通過審查後,在去年4月到7月之間,我們三人如願到了墨西哥、阿根廷拜訪當地的社區貨幣組織。

 

這個計畫的動力起源於07年我在浩然基金會的「另立全球化工作坊」上,遇見了來自墨西哥的Luis Lopezllera先生。或許是自己語言能力不足,加上課程安排急促,當時我很快地把Luis在墨西哥市推動社區貨幣「Tláloc」的故事,理解成「沒有錢的窮人-可以自己印錢-變成有錢人」如此簡單美好的經驗,於是我開始好奇要如何靠「印錢」來解決貧窮問題,諸如「印錢會不會違法?」、「要印多少才夠」這般門外漢的困惑。我們就這樣決定了要去墨西哥拜訪Luis一探究竟;而找資料的過程中又發現了阿根廷曾是拉美社區貨幣的龍頭老大,於是又大膽地將阿根廷的社區貨幣聯盟RGT列入目標行程。整個社區貨幣之旅可以說就建立在我們薄弱的貨幣經濟常識上,加上只有小塔勉強能以西班牙文與人溝通,三個臭皮匠便硬著頭皮「撐」完了為期三個月的參訪。回到台灣,還是覺得「社區貨幣」多元、複雜,實在難以言簡意賅地讓大家快速掌握它的概念,索性把想表達的以當時沿途所見所聞的方式慢慢鋪陳,或許大家也比較能感受到有「人味」的「貨幣經濟」是怎麼一回事吧!

 

一、Tláloc:微小但紮實的另類意識凝聚

 

「Tláloc」是墨西哥阿茲特克古文明的雨神、是Luis辦公室所在的街道名、同時也是該社區貨幣團體所使用的貨幣單位,1 Tláloc約等於台幣130元。Tláloc在墨西哥市是一個超過十五年歷史的另類經濟團體,主要帶領者Luis先生原是一位建築師,後來放棄高薪的工作走入社會,在他超過40年的草根工作經驗指引下,我們得以透過各式各樣活動的參與來豐富原來貧瘠的「社區貨幣」想像。

 

1. 會員資格與權利義務

我們與Luis第一次見面便參與了Tláloc的例行聚會。這是一個約20多人左右的團體,大家自我介紹、相互認識、在Luis穿針引線下分享彼此使用社區貨幣遇到的困難、討論與社區貨幣相關的主題和活動。這樣的例行聚會固定在每個月的第二個和第四個禮拜三下午一點至四點舉行,非強制性,也不限制參與資格,因此如何讓不同領域、不同理解程度的人可以在每次聚會中找到參與位置,便是重要的功夫。雖然我們完全處在鴨子聽雷的狀態,但仍可從團體互動、成員表情中感受Luis把每個人的訊息安放在適當位置、讓不同程度的人都能理解的用心。而Luis與其他工作者互相搭配將各種不同層次的議題緊湊地進行,也讓人清楚看到除了工作者本身對主持這樣的會議駕輕就熟,大部分的參與者也都熟悉這種討論節奏,想必與Tláloc這個主題的關係已緊密地發展好一段時間了。


3聚會結束後大家開始交易Tláloc聚會結束後,大家開始交易 

結束後,成員開始熱絡地使用社區貨幣Tláloc交易。會說英文的成員在一旁向我們介紹這些參與者的背景,草根團體的工作者分別從事著社區廚房、兒童組織、原住民文化保存運動等工作,有些參與者是Tláloc的會員,除了有機起司生產者、手工肥皂生產者、編織毛線的婦女,還有馬殺雞師父、英文老師、另類療法治療師等,另外有位新加入的年輕成員是有機素食餐廳的老闆,其中賣起司的大哥每週會從一百公里外的地方搭車進城鋪貨三次,工作結束後就會來參加聚會。有些草根團體工作者也是Tláloc的會員,例如在兒童組織帶小朋友唱歌的Philip用教音樂作為與別人交換的一技之長,Philip的老婆則用教英文和西班牙文作為交換項目,Luis自己除了有許多二手書可接受以Tláloc購買外,也用演講、教法文來進行交易。


3貨幣 Tláloc的貨幣


會員們雖然有不同的專長,但共同的特徵是所有交易物都是自力生產,而非買空賣空純賺價差。像Luis這類有著知識生產專長的人,也不讓這樣的資源服務於私人機構,反而想辦法讓它可以運用在人群服務上,似乎大家身上都有種對「另類」和「自主」的需求和想像。在兩千多萬人的大墨西哥城中,雖然個體很難在僅有200多個會員的
Tláloc社群裡透過社區貨幣的使用來滿足都市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但透過Tláloc這樣的媒介物,確實能進一步將分散四處的大家凝聚在一起,無論你的現實生活只能負擔5%的「另類」、或可以100%地接受這個理想,在Tláloc社群裡,他們嘗試讓每個人身上一點一滴的「另類」能夠集中地發出聲音、甚至改變主流的生活想像。Tláloc
採會員制是為了確實掌握每位參與者的交易訊息、給予最好的協助。會員的義務是每三個月要繳交約新台幣130元的會費以支付辦公室水電和資料印刷等共同事務的運作,以及每三個月至少出席一次例行會議,如此也才享有與其他人交易的權利。一開始,交易的規則是必須接受每筆交易中至少要使用20%的社區貨幣,不過隨著會員日漸多元化,規定也逐漸有了調整,因為不同類型的生產者所面對的生產成本不同,像生產有機起司的大哥在現實生活中仍需要使用墨西哥的正規貨幣(披索)購買生產原料,在估算下,他只能接受5%的社區貨幣作為交易媒介;但是像馬殺雞師傅的生產工具是自己的雙手、不再需要購買其他生產原料,所以可接受100%的Tláloc作為服務的交易。Luis本身則接受50%的Tláloc支付他所提供的演講服務,其他Tláloc的會員如心理諮商師、針灸師、有機農場業主等,基本上也遵循這樣的規則制定出每個成員都可以接受的支付範圍。值得一提的是在勞務交換上,一個Tláloc等於一個小時的工作,所以無論從事環境清潔或醫療行為,在Tláloc的交易社群中,單位時間內每個人的勞動都是平等的。

2. Tláloc的演變和基本功

3早期創辦的雜誌  

Luis的太太Christina與Luis早期創辦的雜誌

 後來我們從與Luis面對面的訪問中,進一步了解Tláloc的歷史,同時也從團體組織者的角度來理解運作社區貨幣的核心任務。80年代末世界有波反對G7的運動,為了諷刺資本主義大國,Luis和朋友舉辦了另類經濟高峰會,在其中嘗試各式各樣另類經濟活動。1990年他跟這些朋友更近一步創辦了雜誌,討論各式各樣的經濟議題,後來受到一位美國人的啟發,那位美國人士說:「銀行都可以印貨幣,你們不如也自己印看看吧!」於是95年開始,當時參與G7的抗議人士就開始在墨西哥的各個點上推社區貨幣。一剛開始Luis會跟國外的基金會和政府拿錢來支應自己的工作,那時候組織很大,辦公室有三層樓、有自己的印製廠。當下Luis覺得自己很是一回事,斬釘截鐵地覺得「社區貨幣」的概念在三個月後就可以席捲全球、獲得熱烈響應,但事後卻發現,從那個點開始,竟然有這麼長的路要走。Luis面對了太多人都只想到錢、沒有想到人,就像魚在水裡面,大家難以理解、接受「社區貨幣」的概念是因為活在錢的世界裡太久了,而這個發現也讓Luis下定決心從自身做起,不再跟基金會拿錢,盡可能地獨立於共犯結構外、減少依賴。

雖然不拿錢後團體明顯變窮、能做的事情變少,但他反而覺得推廣「社區貨幣」就像放病毒,毒會一直存在體內,時間到了、歷史條件夠了就會開花,並不急著在短時間有很多人對這件事感興趣,而是慢慢地讓大家身體力行。所以後來Tláloc轉而和理念相近的小型草根團體或社運團體結合,不特別往外拓展,而更為重視團體內部的教育、組織及每個參與者的意識改變。

所以Tláloc團隊主要有三大基本功:聚會、交易、製造事件。Tláloc的聚會雖不強制會員參與,但時間和地點都是固定的,任何人有問題隨時都可以找得到工作人員,這對團體關係的維繫來說非常重要。但聚會成效有限,成員仍舊需要其他活動的支持,例如創造機會讓人可以實際的進行交易,這部份則是相當困難的工作,因為必須有人能夠提供東西出來滿足不同的需求,但是要怎麼促進「提供」、認定「提供」又不能只看學歷,所以Tláloc也必須要不斷讓會員再教育,使每個人都可以生產東西。當然,過程中一定會遇到沒有技能的人,這時候如何發現每個人的價值便是重要的,這恰好是正規貨幣從不處理的問題,在正規貨幣的世界裡,沒有技能的人會被市場機制淘汰,沒有第二句話。最後,Tláloc還要花力氣製造事件,使人能接觸人。因為傳統的市集已經沒有了,除了每次聚會過後的短暫交易,還要不斷找新的方式來讓成員有交易、進而交流的可能。所以Tláloc會帶著會員去別人的會議或組織,透過經驗交流來促進成員的自我認同,同時也是自我培力(self-empowerment)。

3.社區貨幣與另類文化

後來,Luis跳脫Tláloc的運作實務,回到社區貨幣的信念上分享他的想法,我也終於能有一個較高的視野來理解「社區貨幣」到底是什麼。Luis說四、五年前有一個由左派執政的小城市,找了Tláloc的工作團隊去協助該市發行社區貨幣,經驗交流後,當地確實開始發展出自己的貨幣,但一年後卻遇到政府內部矛盾,貨幣被捲進權力鬥爭中,不同派系爭著要將它說成是自己的政績,最後人民只好自己跳出來說寧可放棄這項工具、也不要使它成為鬥爭的犧牲品。Luis舉這個例子說明社區貨幣只在小規模的在地經濟運作時,靠的是人與人的道德感在維繫信任;一但發展到國家規模時,就需要有充分的權威管控才能確保人民的利益。

有各式各樣的變形的案例可以來說明維繫信念的重要性:G20在倫敦召開會議時,就曾討論各國要不要串聯起來使用區域貨幣。雖然這些工業大國腦袋裡想的貨幣在名義上也稱作社區貨幣,但走向卻截然不同,它們要的只是為了不想讓美元獨霸、或怕美元銀行垮掉而想出來的自保制度,那終究還是在維護銀行體制。就像歐元只是為了維護歐洲資本家的利益不被美元破壞、確保歐洲本地的資源不會外流,但至於留在區域裡的財富該如何分配,完全不是「貨幣」本身可以解決的問題。因此,「社區貨幣」只是一種相對性的概念,至於它的內涵要長什麼樣,完全取決於使用它的人。如何使用「社區貨幣」來免除剝削造成的貧窮,仍舊必須回歸人類的價值與道德,才不會讓這個概念淪為替有錢人留住財富的工具!

3訪問  訪問Luis和Maria

 

訪問過程中,Luis的朋友María教授恰好來訪,María是墨西哥奇阿帕斯(Chiapas,墨西哥最南邊也最貧窮的一州)大學人類學系的教授,她也加入了我們的討論,並以自己在奇帕斯州與原住民工作的經驗讓我們更了解另類經濟的重要和可能性。María說,16世紀初,在西班牙人佔領墨西哥前,墨西哥總共有三種錢。當人想到價值的時候,會用棉布當想像的單位,譬如這把蔬菜值多大的棉布;進行實際交換的時候是使用可可豆,玉米則是用來存錢的。非洲人會用牛當聘禮,牛是一種禮儀貨幣,如果有人救你一命,你要送他幾頭牛,而真正進行交換時,則是使用菸草。奇阿帕斯的原住民以前用麵包當聘禮,現在也開始使用錢了(就像台灣也從聘禮變成聘金了),於是María常跟原住民說使用自己的貨幣可以保護自己的文化,也就是對抗現在這種導致大家貧窮的「錢」的文化。使用社區貨幣,便是自行創造一種具有保護文化功能的貨幣。

二、RGT(Red Global de Trueque):最好的負面教材

我們在阿根廷最主要的拜訪對象是Heloisa Primavera和Rubén Revara,他們兩位都曾是阿根廷社區貨幣團體 Red Global de Trueque(全球以物易物網,簡稱RGT)的核心推動者。不過在正式訪問前,我們其實對RGT的歷史全然無知,甚至不知道他們彼此的關係,兩位大師的豐功偉業對我也僅表現在google搜尋名字時所跑出來的頁數,真是感謝他們都大人有大量地沒有將我們拒於千里之外!

首先,我們與Rubén碰了面,才知道他是1994年將RGT「無中生有」的三個主要策劃者之一。因為遙遠的阿根廷對拉丁美州以外的人來說是相當陌生的國家,Rubén選擇先從阿根廷的經濟史講起,讓我們理解RGT的誕生背景。

1.RGT的歷史與運作

翻開阿根廷的近代史,會發現它每隔十年就有一次嚴重的通貨膨脹。1989年的通貨膨脹率高達5000%,當時的政府為了解決問題,在91年實施「一披索等於一美元」的政策,同時將許多國營事業開放私人入股,希望能吸引外資。經濟狀況確實因此穩定下來,但伴隨而來的是私有化造成嚴重的失業潮,那時阿根廷每十人就有兩人失業,同時緊盯美元的政策不但導致自己國內的經濟失去彈性,也漸漸不利阿根廷的出口。80至90年代,整個拉丁美州都面臨龐大的外債危機,94年底墨西哥因為還不出錢導致披索貶值,許多歐美的投資者都嚇到把資金從他們不熟悉的拉丁美洲撤出;而阿根廷的外債到了95年已超過一千四百億美金,國家的經濟又開始面對新的挑戰。 

94年,Rubén的朋友Carlos有一位鄰居面臨丈夫驟逝的厄運,於是Carlos把屋頂上自然生長的南瓜送給這位頓失依靠的寡婦,幫助於她到市場上兜售來維持生計。在這之後,Carlos找了Rubén和另一位朋友Hovacio討論,想知道能不能讓大家利用自己的剩餘時間或剩餘物品來相互幫助,或是讓那些沒有錢的人不需要靠金錢也可以擁有交易的權利。討論了好幾個月後,1995年的勞動節這天,第一個以物易物市集就開始運作了。


1-1
建制與規範市集固定在每週六舉行,短短三個月,參與者從剛開始的二十人增加到六十幾人,組成份子也從三個人的人際圈,擴大到奔相走告而來的新成員。一開始大家帶著自己作的蛋糕或蔬果來進行交換,接著有人提供牙醫、理髮等服務。每次活動結束,Carlos和Hovacio得花好幾個小時將所有的交易資料輸入電腦,於是他們決定要印製自己的紙幣來避免繁瑣的工作!

PAR第一批發行的紙幣面額分別是0.5、1、2、5、10、20、50 credios,credito是紙幣單位,擁有成員資格的人都可得到50 creditos(當時1個credito等於1披索,也等於1美元)進入市場交易。為了避免大家平白無辜得到50 creditos後就把市場裡的資源全部帶走而沒有提供任何物品或實質服務,RGT也確立了會員必須是「生產消費者」(Prosumer,是英文consumer和producer的合體)—為了讓失業者能在正規經濟體系外重新找到自己的價值,並將這樣的價值發展成有別於主流的生活方式,RGT相當重視每個會員都要能夠靠自己的雙手或智慧提供物品或服務,人人都必須先有生產,才能消費。同時,以物易物市集不以營利為目的,而是希望大家能透過交換建立互助,因此市集裡所有交易必須全額使用credito,不能參雜正規貨幣。事實上「生產消費者」並不是一個新創的概念,而是曾經存在人類社會的事實,RGT做的只不過是創造一個可以讓人重新體現這種經濟關係的環境,至於如何做到這件事則留待稍後再提。

PAR設計的社區貨幣PAR設計的社區貨幣  

1-2多元與自主

第一次市集開辦後,開始有人在其他區域仿效PAR成立市集。這些市集大多使用與PAR同樣的基本規範,但貨幣型式、發行量、市集頻率、時間等次級規範則任由大家自行發揮,有趣的是,雖然每個市集都保有自己的自由度,但大家一致接受以「RGT」作為所有以物易物市集的正式統稱,不再另設其它命名。在RGT下,每個市集相互的關係是一個一個的nodo(節點),雖然每個nodo使用不同的貨幣,但幾乎都願意接受其他nodo的貨幣作為交換工具。所以常常可看到nodo A的會員禮拜一出現在nodo B的市集上、禮拜三又跑去nodo C買東西,僅有少數nodo的時間或距離對個別成員來說太不方便,才會在使用它的貨幣時遭到拒絕,但也有一些nodo歡迎其他nodo的成員拿物品來交換、卻不接受其它貨幣。通常這類nodo距離大部分的nodo較遠,開放使用其它貨幣的隱憂是在沒有供給的前提下,當地的資源不但被帶走了,風險還留了下來,因為成員拿到其它貨幣後可能沒有機會使用、也可能是偽鈔,所以經所有會員討論後,便通過了不接受「外幣」的政策。

1-3擴散與公部門進場

3RGT全盛時期  RGT全盛時期,會員必須在市集外排隊入場

 

一年多後,伴隨每況愈下的國家經濟,各地nodo開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RGT在95年底只有六十個nodo和兩萬多個會員,但在2001年底因外債危機爆發了政府凍結所有銀行存款的金融危機前,整個阿根廷已有一千多個trueque、三十萬個會員進出市場,若連同商借他人貨幣進入市集的非會員也計入,估計約有五十萬人使用。當時RGT共發行了六百萬的credito,交易量高達八億(當時1 credito仍等於1披索和1美元),拉丁美洲的其他國家如祕魯、烏拉圭、玻利維亞、巴西、厄瓜多…等也受RGT影響,陸續出現類似的市集。

經媒體報導後,政府也注意到RGT,官員們甚至公開在電視上感謝RGT提供失業勞工找到正式工作前的容身之處、鼓勵失業勞工多參加trueque。Rubén說,他們創立RGT是為了將人帶離主流市場,而不是開辦「臨時收容所」、更不是在替資本解決它們造成的失業問題,這一點則是當時許多RGT工作人員十分小心面對的差異。至於我心中最好奇的問題——要去哪裡找這些以物易物市集呢?Rubén給的答案是:「找不到了,因為2003年後經濟好轉,人們不需要這樣的經濟活動了」。但後來我們訪問到Heloisa時, Heloisa卻語出驚人地告訴我們:「都是Rubén他們搞砸了這一切!」

1-4衝突與式微

3Heloisa將各國社區貨幣集結成冊  Heloisa將各國的社區貨幣集結成冊,像一個 小型博物館,方便出國開會、演說

 

2001年底阿根廷的經濟危機爆發後,RGT瞬間湧入大批的使用者,到02年中,全阿根廷共有六千個市集、兩百二十萬名使用者,是半年前的六倍。根據Heloisa的說法,PAR為了滿足瞬間激增的需求,開始大量印製credito,使得市集內發生嚴重的通貨膨漲問題,許多投機份子紛紛跑到首都買東西、再到郊區的市集裡以較高的價錢賣出。當初大家是為了躲避披索的通貨膨脹才投入credito的懷抱,但現在credito也淪為披索之流,除了一般會員們對另類貨幣失去信心,對辛苦建立起一切的工作人員也是很大的打擊。RGT從03年起人數便開始銳減,有些nodo就在沮喪的氣氛下無聲無息地關門了,到現在也難以掌握還有多少人在進行trueque,但仍有少數nodo在工作人員努力凝聚下至今仍維持運作。

雖然我能理解Heloisa描述的邏輯,卻很難相信當初將RGT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人,會在這麼不該犯錯的地方犯錯。而Rubén說經濟好轉了所以人不再使用社區貨幣,雖有幾分真實,但從元老口中說出這麼不痛不癢的解釋,似乎也是為了隱瞞難處或苦衷。由Heloisa的語氣中聽得出雙方現在仍為了如何詮釋當時的歷史而持續對立著,我們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不小心踩進了這個角力場,除了多聽,也不知還能再多問些什麼。但這件事確實警惕了所有正在使用社區貨幣的人,再另類的貨幣,只要不小心,還是會變成一般的貨幣。而我覺得RGT是「最好的負面教材」絕不是反諷,反而是打從心裡肯定它當初的發想和作用,即使衰敗、出現弊端,卻也為世界留下一個不可多得的錯誤示範,這與它曾經在社區貨幣的世界裡創下的「經濟奇蹟」,都是不可抹滅的重要歷史。

2.RGT的基本工

 Heloisa在97年底加入了RGT。Heloisa表示,RGT有別於其他社區貨幣的地方是它透過頻繁的市集,使人能在市場裡產生真實互動。由於RGT的參與者大多數是家庭主婦或失業勞工,對他/她們來說,相信自己的生命除了工廠勞動和家務勞動外還能發展出其它價值是一個困難的歷程。因此,大量創造人與人見面的機會除了可以讓人知道自己並不孤單,也能更進一步刺激人挖掘自我的價值——親眼看到市場裡都在交易些什麼,同時也會促發人開始思考市場裡什麼東西最搶手、什麼東西賣不出去、有什麼是別人還沒想到的、自己可以嘗試提供些什麼…等。這與歐美某些中產社區使用社區貨幣來活絡區域經濟並不一樣,RGT的初衷是將人拉進市場裡,利用「另類市場機制」來幫助窮人創造新的生活方式,具體著眼在「個人」身上,這與著眼「區域」而能處理的問題很不相同——「區域」裡也有許多貧窮的「個人」,「個人」不一定會因為「區域」富有而雞犬升天,例如歐元。

另一個基本功則是訓練人人成為Prosumer。除了市集的打造,RGT平時也提供木工、電工等訓練,讓人可以學習第二專長,成為具有生產力的消費者。此外,有些人若無法立即生產成品進入市場,工作人員會靈活地替這樣的新成員尋找他暫時可以勝任的工作,幫忙詢問是否有人願意將臨時托育、看門、清掃家裡等這類不需要太多技能的工作開放給新成員嘗試。RGT的使命是「互助」,為了能充分照顧每個新來者的狀態,每個nodo也需要有負責該項任務的工作人員,才能確保類似的工作不會掉在地上。有些歐美的社區貨幣社群只重視媒合眼前現有的生產者和消費者,且兩種身分不一定要掛鉤,消費者可以只是單純的消費者,無須提供生產;生產者也不一定要消費其他人的物品。一但媒合成功,工作人員的重心便轉往品質管控、資料登記等方向去,並不處理誰能進入遊戲的問題。

3.實戰

透過Heloisa的引介,我和小塔參訪了距離布宜諾斯市約50分鐘車程的一個以物易物市集。行前Heloisa叮嚀我們攜帶一些麵粉、麵條等基本生產材料,到了之後找一位叫Amalia的中年婦女,她會告訴我們該怎麼進入市場,於是我們準備了一包2.9披索的麵粉、兩包2.2披索的義大利麵條,就上路了(披索:台幣=1:9)。我們預計前往的市集每週三、週五下午一點半到四點半、每週六早上九點到十一點都會在居民活動中心舉辦市集。活動中心所在地有種布宜諾斯市郊的典型破敗,但一踏進去活動中心卻又柳暗花明——大大的活動中心裡充滿各種小生意,有人賣蛋糕、有人賣二手衣,還有清潔用品、蔬果、咖啡、泡菜、童書等攤位,正熱絡地交易著。我們一進門便找尋Amalia的下落,Amalia看到我們手提著塑膠袋,二話不說就把裡頭的麵粉和麵條通通拿出,準備到服務台換credito給我們。未料她還沒轉身,服務台前方賣蛋糕的阿姨就衝了過來和幾個歐巴桑快速討論麵粉的售價,並從錢包裏面掏出80 creditos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麵粉換走了,直接省略把麵粉擺放到服務臺的流程。

緊接著是麵條。麵條比起麵粉似乎不夠基本,它們先被Amalia放到櫃檯,隔了一會兒才被其他歐巴桑買走,但麵條一包卻換到90 creditos,反而比麵粉還多。另一個奇怪的地方是,蛋糕阿姨的先生告訴我二十個credito相當於一披索,而Heloisa也特別提醒我們要把帶去的東西以「比市價便宜」的價格跟櫃台交換credito,但市集裡的人一看到麵粉和麵條,判斷過後就主動給了80 creditos和90 creditos的價格,遠超出它們在布宜諾斯城的價格更多,這或許表示麵粉和麵條在當地是「物以稀為貴」的物資,而麵條恐怕是因為比麵粉更稀少,所以價格更高。看看服務台上擺放的物品,確實都是較「高檔」的水果罐頭、牙刷、果醬、餅乾、奶油、乳液等,想必是由其他人拿來換取點數用,於是暫時由工作中心吸收後再行賣出。總之,第一關我們一共得到260個creditos,接下來便能進入市集使用。

下午兩點半,正好是阿根廷人吃午餐的時間,我有些發餓,便先向買麵粉的阿姨買蛋糕來充饑,一個大大的蛋黃派只要40 creditos,十分便宜。蛋糕阿姨的先生說他們在這裡很多年了,以前的trueque更多人,曾經有一個貧民窟裡的市集可以固定一個禮拜六天、一天七小時地運作,每天進出超過兩千人。那時會員在每次的活動結束後要分別用披索和credito繳交公費,因為出租大空地的工廠只收取現金,同時公費也可以讓市集保有適量的credito,如此初訪者才能像我們一樣用物品兌換點數。另外,一杯一杯用紙杯分裝的小咖啡只要25 creditos,也比咖啡機泡的即溶咖啡便宜,我還用30個creditos買了四顆洋蔥、另外30個creditos買了五根小黃瓜,總有種錢怎麼都花不完的感覺。整個市場裡單價最貴的食物恐怕是手工泡菜,一罐像豆腐乳那麼大的容量只要90 creditos(台幣40塊),在當地卻又與麵條同價,暗示著物資的缺乏。最後為了花掉手上的credito,我們還買了一罐回家,還是剩下35 個creditos。 

  社區貨幣實戰圖為此實戰經過


4.實戰過後

在市集裡,物品的售價相對一般市價便宜許多。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每個生產者都直接把物品拿到市場交易,省去了中間的剝削,才有這麼低廉的價格。但為什麼大家不在外面的市場以較高的價格兜售他們的生產品,而要到市集裡以低於行情的價格換取creditos呢?蛋糕阿姨說,市集的全盛時期,他們在這裡換得的生活所需可以抵上當時四分之一最低工資的購買力(將近三百披索/美金)。這在當時是相當重要的存活手段,許多人走投無路時便會把市集當作唯一去處;現在雖然無法換取像以往那麼多的creditos,但因為參與者間已經有了長久的信任基礎,所以即便正規經濟看似可賺取更多金錢,但她還是寧可從事建立在實值交換上的經濟行為,看來trueque至今仍能小眾地存在,除了信念,更重要的是它具體將信念轉化為提供參與者穩定且長遠的經濟安全。

而Amalia告訴我們,現在布宜諾斯只剩下極為少數的市集。從前鄰近的nodo每個月都會聚會一次,不同區域間也會舉辦跨區域會議,後來大家開始分派系,這一派不服從那一派的意見,破壞了得來不易的合作。她認為大家既然理念相同,只是做法不同,就不需要爭個你死我活,吵架只會破壞會員對RGT的信任感。Amalia也說,每個nodo的目標和特色不同,有的nodo 注重意識的提升,常常會透過課程的提供讓成員更認識阿根廷經濟問題背後的原因,像他們的市集過去就常舉辦團體課程,另外在組織運作也透過集體決策讓每個會員有機會表達想法、參與公共事務,因此成員的認同度較高,而這也是他們能渡過運作危機而存在至今的原因。有的nodo注重解決眼前的生計問題,決策權力主要落在發起人身上,會員除了平日交易關係外並沒有更多互動,一但團體內部發生危機,通常成員會一哄而散。前述團體發展到後來帶動了「拉丁美洲經濟正義連線」的成立,並促成「世界經濟正義連線」的形成。2001年開始,每年世界各地的草根團體各定舉辦論壇,從生產、交易、消費等層面來交流、思考新的另類經濟策略,例如有人嘗試結合孟加拉的微型貸款經驗和阿根廷的社區貨幣,來解決小農的生計問題。

三、繞了一圈,回到原點

每次和剛認識的人談到社區貨幣,常常會被反問:「妳是唸經濟系的嗎?」,好像對大多數人來說,和「貨幣」相關的討論應該屬於經濟學的專業領域,不是一般茶餘飯後的話題。我原來也以為會從Tláloc和RGT的經驗中得到「如何印很多錢給讓窮人花」的高深秘訣,但走了一趟下來卻發現推動社區貨幣的不二法門其實是大量大量「人的工作」—尋找人、讓每個生產者透過交易獲得成就感、替成員排除生產或交易的困難(如距離、成本、資金)…等主流貨幣不會在乎的問題。原來Tláloc和RGT發行的目的並不是幫助窮人擁有「錢」呀,而是重新透過人類的交易行為來串聯起長遠且全面的人際互惠,擺脫一次買/賣斷的金錢遊戲中所隱藏的功利和剝削。

所謂一次買/賣斷金錢關係的典型案例,也是整個拉丁美洲常見的悲劇:持有貨幣的跨國公司到小鎮裡面順理成章地用工資來交換每個人的勞動能力、用金錢換走一個地方的資源,「付錢了事」成為貨幣持有者和接受者一次買/賣斷的關係,兩者並不存在其他人性的、道德的關係。所以礦坑或油井開挖導致生態浩劫、資源耗盡後又造成當地居民嚴重失業,就是我們將人與人之間、人與大自然之間的權利和義務讓渡給貨幣決定的教訓吧!

有趣的是,Tláloc和RGT背後的道理本來就分散地存在我的腦海中,而我把自己丟到一個以為是「全新祕密武器」的社區貨幣中「黏」回了本來就有的認識,或許就像Luis說的,我無法理解貨幣就像魚活在水裡。離開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透過Tláloc和RGT運用貨幣的理念和實務,從最簡單的案例重新思考與貨幣有關的龐雜現象,才發現財經新聞的專業名詞不該是阻礙我們理解貨幣的高牆,每個人都可以透過社區貨幣的故事重新討論日常生活中的「金錢」。錢不只是錢,人也不是賺錢和花錢的機器,當我們從金融海嘯的衝擊中有了一點點「怎麼辦」的疑惑時,或許拉丁美洲的經驗可以幫台灣找到一個屬於它自己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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